失踪人口

存档:想象中的朋友

丹尼尔 Electrica 

西奥多 Michell

丹尼尔

吉奥死了。

丹尼尔的意识恢复过来的时候,他站在卧室的床上,领带胡乱地勾搭在肩上,衬衫皱巴巴,黑色的右裤腿挽到膝盖,露出苍白瘦弱的小腿。啊,这该死的领带……FIFA的背景音乐从某个模模糊糊的地方响起。

那么,既然他待在家里;既然他站在床上。这就是说葬礼结束了。对于这场充满阴影、无声的冲突与“圣父、圣子和圣灵在上……”的仪式,他没有十分的印象,倒不是说他对吉奥没有朋友之间该有的感情(事实上,比那多得多,多得多),而是因为他又将前一晚的3D足球玩到了今早三点,在半梦半醒间换上租来的黑色丧服(对此他不是很清楚,但他的领带貌似是教堂里坐在他旁边的一个陌生女人替他打上的,或许是个长发的男人,或许那人他认识,这不重要),再搭顺风车回来。要说有什么想法是盘踞在他脑海中超过六秒的,那就是当他跟在抬棺材的队伍后面的时候,自己突然想到,这场葬礼简直和他八岁的时候参加的那场一模一样:教堂里跳跃着一粒灰尘的长凳扶手、教堂外干燥得不带一点水分的空气、脚下轻轻跳跃的树影、神父一贯古板乏味的悼词……

我们说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除了十几年前迷你丹尼尔穿着迷你丧服的时候还得被迫忍受着被他哭哭啼啼、过度肥胖的母亲夹在腋下,苍白瘦弱的脸蛋涨得通红,但,不管怎么样,躺在棺材里的是个确凿的死人,他的同龄人,当他跟着送葬的队伍朝着未知的小路走去,死亡的阴影既披在死者身上,也笼罩在每一个旁观者的身上。他对于人世最真而初的体验来自我们目下能想到的最沉痛的场合,但不知怎的,他还没有为此流过眼泪。

哦,我最好朋友的葬礼。

丹尼尔听到,远处仿佛有孩子低声啜泣的声音。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上,他想,可是有这么多的悲哀。风敲响他的窗户,楼下传来“啪嗒……”一声,但自动跳开的是他自己卧室的门。

他跳下床,把窗户锁好,然后再回到床上。这一次用坐的。“噢,妈妈——”他正要习惯性地朝楼下发表一无所用而并无恶意(甚至,甚至是出于善意)的抱怨——妈妈总是在晚上乱跑——突然想到,她早就去了马其顿旅游,那这是……

环顾卧室一周。他的目光倏忽间定住。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丹尼尔出奇冷静地想道,仿佛此前脑海中已经排演了千万遍,他回来了。

 

西奥多:

他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他有点记不清了。

他参加了那场葬礼,只是站的有点远。约约绰绰的树影之后被斑驳的影子和繁茂的树叶,遮蔽一个十岁的孩子的身影绰绰有余。

他当然不止十岁,按说,他和那里躺着的那个同岁,只是他有矮小症,生长激素缺失之类的什么东西让他十年后,就外表来说看上去和十年前没什么不同。所以他很不愿意出现在别人面前,但有些事情除外。

他站的远远地只能依靠风吹过来的几个破碎的音节和人们的动作来判断葬礼进行到哪一步,他眯起眼睛,风吹的有点疼,他感觉到湿润的液体分泌出,迟迟不肯落下。

眨眼并不能改变现在的处境,于是他抬起手,抹了一把。

葬礼结束之后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他关注的身影也离开了,才有些茫然的,离开那棵树。

他一定是在走神的时候无知无觉的被他的双脚来到了这里。

他抬头看着熟悉的小屋,这是他最好的朋友住的地方,他已经很久,他也不记得有多久没来过了,可能是他的朋友突然窜高,仿佛高了他半个身子的时候?

这栋建筑同当初相比没有太多的不同,只是破旧了些。他仰着头,带着怀念的神情从上到下全都打量个遍。

这里还有人住的痕迹。他的朋友应该还在,就他的了解,他是个念旧的人,如果他的母亲没有搬家的打算,那么他应该也不会有。他有点犹豫,他应该去见见这位老朋友吗?

友谊总是来的莫名其妙,不止在女孩子之间,男孩子的友谊也是,无论回想多少次他也不能明确的说出当时的他——一个孩子王,是如何和那个懦弱的小哭包成了好朋友。

是窗下那个古老的熟悉的东西令他下定了决心。一个可以供十岁孩童轻易攀爬的小支架。他曾经无数次偷偷从这个位置溜上去,陪伴他的朋友,玩些小男孩的冒险。虽然他不是真正的孩童,但他相信自己的灵巧依旧。

“嗨。”他笑着跟朋友打了个招呼,但是很快,他发觉他出现的样子有那么一点奇怪,因为他亲爱的朋友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于是他摊开双手,“我选择了窗户不过你锁之前可能没看到我。”

“啊,呃,晚上好。”这可有点尴尬,但幸好他的朋友是坐着的,于是他走上前去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就像以前一样,要是他站着他可够不着,“你看上去变了不少,成熟的魅力?”

 

 丹尼尔: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变过。

丹尼尔突然爆发出一阵自己都始料未及的笑声。哎,哎。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哪,西奥多。西奥多,西奥,我的老朋友,这么说他应该早些想到的,自己这位老朋友可不就是在同样一个干燥、凝滞的午后来到他的身边的么?

那些披戴黑纱的女士慈爱地摸摸他涨红了的小脸,噢,我们的小丹尼尔,丹尼男孩,你一定难过极了,你的好朋友在这样一个难以想象的年纪里离开了人世。

那时候他才八岁啊,人们怎会寄希望于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叫他理解死是一个和生截然不同的概念,当你念出一个名字的时候,再也不会得到一个热烈的响应、肩膀上的一记重锤,一具躯体、一颗心不再和一个名字、八个字母联结在一起,当一个名字仅仅意味着一个名字?

最初的时候他是丹尼尔。经历了一些男孩子间的橄榄球赛、靠在储物柜上的糟糕的吻、烂醉的威士忌夜晚,他渐渐成了丹尼、丹,后来是缩略的、刻在树干上的“D”(远看像是个瘪掉的“O”),时间再往后拉扯个十几年,现在他又变回了丹尼尔,并且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变化了。没有人在念及他的名字的时候会再露出那种密切的默契,仿佛共享着多少无声的秘密,岁月在这种默契中穿凿而过(相信我,这样的岁月过得比较容易些)。

除了妈妈。但妈妈叫他Bean(豆豆),他觉得太女里女气——嘿,科特·柯本不就这么叫他女儿的?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八岁,个人的世界刚刚翻搅起一个惊骇的滔天巨浪,另一个西奥多在他翻腾的脑海中应运而生了:同样的眉眼(这是必然的),表情生动、精力充沛,或许,或许比前一个更为真实。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材料生生捏造出了一个人,尽管在另一个更多人所接受的世界里,这个人实际存在过,又早已不复存在。那里,西奥多是所有人的朋友;但在这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他在原来的基础上为西奥多缔造出了更健全的人格。人们——他的妈妈,其他关系只不那么铁的兄弟,学校老师都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儿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而感到暗自纳罕,又接着耸了耸肩,想着他可能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至今还没有人能够理解。

 “所以,你……你这些年是怎样呢?”丹尼尔注视着那张脸,那张脸是强硬的稚嫩、未知的天真与隐秘的悲伤,他始终都会是个孩子的……想,我恰好需要这个。

 

西奥多:

他得说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他有点担忧,他亲爱的朋友和他不一样,他的身高让他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他也乐得只管好自己,靠那张稚嫩的面庞赢得同情什么的。时光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所以可能在心智上也没有留下多少。

而他的朋友,已经被迫来到了这个年龄,拥有尽管他并不切实了解但有所耳闻的压力。他无法描述自己的想法,一方面这疾病令他失去了人生中很多享受,比如说酒精,另一方面,它又让他得以保留一部分孩子气的任性——当然这也可能只有他这样。

而现在,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不太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这是以前所不可能出现的,尽管他不会承认他在面对比自己大了一倍的成人朋友的时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不,是尴尬。

而这时候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朋友和从前真的大不一样了,不是他刚来的时候没话找话的那种形容长相一类不一样,而是他仿佛已经不是他曾经的朋友,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男孩。

但他其实还是那个小男孩。

他觉得快要被自己弄糊涂了,这比他想象中的复杂,不是说场面——总之还是那句话,他并不是真正的十岁。

“我……我?”他如同他的朋友那般把人称多重复了一遍,他注意到他们都绝口不提刚刚的事情,那场葬礼,也许是只是没到时间呢,“就是那样,你不能指望一个小孩子做什么。”他特意加重了“小孩子”这个词,自然而然地带起了微笑,他在开玩笑。

“每天的重复重复重复。”开口之前,他脑子里翻腾的是陌生感带来的各种问题,而开口之后,他拥有的只剩下对过去的熟稔。

他没有等邀请就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他的坐姿并不是很好,总是歪斜着,一条腿在后一条腿在前,仿佛倚着什么,有时候还会把在后的那条腿蜷起来。

“那么你呢——让我想想,亲爱的丹?D?”事实上他并不是特别想讨论自己,如果他仔细的回忆起来,他会发现自己的记忆稍微有些混乱,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他身上奇怪的东西又不止这么一点点,再说,说真的又有谁的记忆是完全清晰的呢?“成为大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愉快吗?”

 

丹尼尔:

吉奥的形象回到了丹尼尔的脑海里,迫使他起身关掉了电脑,好啦,我看我们还是接受现实吧。再也没有人会忍受你难以忍受的烂技术,没有一对一的友谊赛,最好把FIFA一并卸掉,换点别的什么,或者你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打游戏不行,但就是为了某种执念想要继续下去……

其实你也一直知道,的,对不对?

“喝酒,打游戏,一些愚蠢的派对——不适合我这样的衰仔,打工——在一家生意不景气的二流碟店,喝酒,打游戏,打游戏,打游戏。我不嗑药但是吉奥偶尔会。你知道,一切就是,不像小时候想得那样困难?但又比任何时候来得艰难……就像,你感到,再也不会变好了……”

可是现在,这样就很好。看看西奥多,他能够回溯到童年时所铭刻在心的:

记住虬曲的树干,记住白色油漆,记住小刀的刻痕,记住海军蓝的条纹短袖,汗水的臭味、无止尽的拙劣小把戏(用于捉弄漂亮的女孩儿)、以及在他记忆中始终隐隐约约呈现的哭声。时至今日,令他感到惊喜又忧愁的是西奥多仍然具有儿时他深感震惊与艳羡的魔力,在他毫无意义、无所适从的人生前段所经历的两段死亡中间,这个永远长不大的伙伴仅凭借自己的色彩、光线与万有引力就能使他重新找回心灵上的平静,填补了这段空白。——好吧,现在他得承认,他是有点娘了。

他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去了哪里,回想那失去的瞬间,宛如与自己的童年一刀两断。

但马里琉斯医生说过要让他回去。

甚至没有出生的过程,就要经历死亡了?或者,就像医生说的,他紧抓着不放的是一颗茫然无措的灵魂,而还有另外的时空需要它的在场?

医生的办公室里有一个计时器: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丹尼尔僵直了背转过身来面对西奥多,“我,呃,我有点饿坏了。我下去冲个泡面……”尾音渐弱,磕磕巴巴的。他感到了虚弱。“你要想的话可以一起来。”

蠢,蠢话。话说到一半他就后悔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知道西奥多出现的缘由,他不会否认自己需要他。但现在他同时感到了困惑,难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见外?不,还有什么别的词可以形容这种感觉。总的来说,是有什么事情脱离了轨道,仿佛他正置身于另外一个故事里。

 

西奥多:

他说不上来是不是对刚刚的问题有点后悔,他的本意可不是让他的朋友情绪低落——他应该没有判断错情绪?但他现在又不能做什么,当然也不知道做什么。所以他附和着点着头,把屁股往前挪了挪让挤在后面那条腿更舒服一点,然后发现自己快从另一边滑下去,于是干脆换了个位置,好像转了个身。

“我无法想象我长大的样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压了压声音,摆了个严肃的表情,然后下一秒又重新嬉皮笑脸起来,“我确实不需要想象,不过再过几十年,我长出了白头发,你猜会不会有人以为我有银发——魔法血统?”

“吉奥?我都快忘了我叫什么了,西奥多,这是我的名字对吧?”他注意到那个对他来说有点陌生的名字,但很快把它和它的主人对上了号,尽管没有亲密相处但他知道很多东西,比想象中要多。他其实并不确定应不应该把这一点拿出来调侃,但他会这么做的,所以他巧妙的眨了眨眼睛,摆出了一副无辜的表情。

“我已经很久没玩游戏了,你知道那些老板甚至不等我拿出身份证就板着脸跟我说‘小孩子乖乖回家’blabla”他摊着手做出一副其实有点夸张的无奈表情,还附赠了一个白眼。

他确实有心和他的朋友回忆回忆过去的快乐,也许这样就能令他暂时忘怀现在的悲伤,没错,他就是这个打算。

“我记得……好吧我不记得名字,那个游戏,就是那个,”他开始回想,并伸出手来比比划划,“这样然后这样,很有意思,你记得我们甚至曾因为这个游戏放弃了恶作剧之夜吧?”然后他把手放下来,微微抬头看着他的朋友,“务必告诉我,现在电脑上有什么有趣的好玩的吗?”

沉默。突然冷场。

他不知道是他哪句话出了问题造成了现在的局面,他曾经也这么说,如果这还是那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他确实一时忽略了十多年前和现在的差异,但直觉告诉他不是他的话出了问题,那么是他的什么?

“泡面可美味了,要我说这简直是最实用的发明!可惜我妈妈——”他突然卡壳了,那是突如其来又转瞬而逝的惊慌,“不谈父母,规矩,还是我定的呢。”他两手抬起摆了两下,扬了扬眉毛带过了这件事。

他站在一旁看着人的动作,准确说是盯着那碗面,“你尝过别的国家的泡面吗丹?你喜欢哪个口味?”

 

丹尼尔:

品名:丹尼尔·普莱斯是现象级大傻逼泡面

保质期:六个月

配料表:67%对死者的愧怍、赤裸裸的悲伤;23%眷恋童年,美好回忆与丰富感情;7%自我厌恶、无力感与不适应;0.3%冰冷厌世,生活空洞的不满足感——我怎么变成了这个鬼样子啊?……

 

丹尼尔站在那里盯着泡面的包装袋长达七分钟。七分钟,操,他本来只是想看看有没有过期……生产日期呢?

距离西奥多的出现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他刚刚意识到一切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了错。诚然,诚然,当西奥多再度出现的瞬间,直到某一个时间点,一切都还好端端的,甚至有点美妙,因为他知道自己童年的玩伴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就像是橄榄球赛场边的长凳上那个熟悉的位置再度被人占据,尽管你打一早就知道那属于什么人,但“空着”与“已占”的价值就是不一样。那么再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他意识到了差别。这道鸿沟不在儿时那些受欢迎的人和衰仔之间,不在男孩和女孩之间,不在年轻的丹尼尔和成年的丹尼尔中间,而是在这里。在他和西奥多之间,尽管他们中间只隔了一碗刚刚泡开的热气腾腾的面,你可以假装这里没有一条界线,但差别确确实实发生在他们的身上,而阻隔他们的实际也不是一碗面(起码不只是这样),而是时间与空间,经验与阅历,人们分别看待两人的眼神……真实与虚幻?

现在,西奥的喋喋不休甚至让他感到厌烦。还有,还有疲惫。

所以,你要叫他滚?在他好不容易再次出现以后?

“这样是最好的,”医生会说,“你知道。丹尼。”

“忘了那该死的面吧,兄弟。”丹尼尔颓败地一只手支撑着下巴,袖口的纽扣卡在手腕那儿直叫他心里难受,“你……我们……我们出去走走。”

他本来想说的是“你还是回去吧”。

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你。

 

西奥多:

他还以为亲爱的丹要沉默到面泡好然后被吃掉之后了,所以他抬手支着下巴,这样的姿势能稍微舒服点,但他的朋友又一次让他惊讶。

“出去?”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他选择了耸肩,“好吧出去。”

他们从正门走出去,他已经很久没有走过他朋友家的正门。他通常从窗户外爬进来,再跳窗离开,有时候他会留下来过夜,丹的母亲要是来查房,他就躲进橱柜里;有时候他会趁着夜色离开,然后,到哪儿呢?他有点想不清楚,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家,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提醒自己。

这种感觉很不一样,他从未在这个地方这个角度看过这条路,和这栋房子另外一半的样子,至少他不记得。

他率先走向了不熟悉的那条路,他一直喜欢这种对未知的探索感。他的大部分习惯都没有改变,所以他又打算在这一段旅程中找点什么话题,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在他转头之后,话语突然卡在了他的唇边。

他一直以为尽管有了变化,但他和他的朋友仍旧会是以前那样,而事实给了他狠狠一击:也许他仍是那样的,但他的朋友似乎不是。

他确实注意到了他朋友的异样——再次重复,虽然他有着十岁的面容甚至十岁的性格,但他确实不止十岁——但他的朋友不是一直如此吗?他知道他们之间横着时光的差距,身高的差距,也许不止这些他明白的,还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他可以假装这些不存在,但他不想,也不愿意,就算他来到这只是一时兴起。

他逼着自己问出自己最深的恐慌,他知道这对两个人来说都很残忍,但如果他的朋友不再需要他,他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还剩多少?

“但你希望我在这儿的对吗?”他仰头看着他的朋友,身高的差距另他们现在没法对视,但他还是努力的看向他朋友的眼睛,“告诉我,你希望。”

 

丹尼尔:

“我很高兴,”丹尼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视线扫向别处,“有你在这里。”

这是真话。但他还有很多真的没有说。

他注视着西奥多近乎执拗地选择了一条他们从前还在一块儿的时候从未走过的道路——那时候他们不需要,这条道路的终点所指之处不是那时候的他所需要经历的。那时候的他:有朋友,有生活,最重要的还是有陪伴。但是这十年改变了很多,多到他都没有认真地想过自己实际在消耗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充满了无意义的断章与过去记忆的残片,强硬地将冷静和空白施加到他的思想里:每天,在碟店和上百个客人点头打招呼,但是从未真正记住哪个人的名字过;和吉奥打游戏,参加派对,看着对方吸毒……他那时候为什么没有阻止?或许就像他没有选择试试那些亮晶晶的甜美粉末一样,没有选择制止只是出于惰性,他的存在宛如气体,在自个儿封闭的小空间中无所作为地漂浮,从未想过叩击外面的世界。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在“西奥多”离开以后吧。

即使是在世上无所作为地混日子,我们起码还能获得一种生活。

当妈妈带着他来到马里琉斯医生那里的时候,他确实是感到抗拒的。但厚厚的眼镜片和神秘微笑的武装只让医生显得像是个半吊子神棍,他一时放松了警惕……竟然一股脑儿什么都说了出来。

剩下的路途由他来主导。成年的丹尼尔长手长脚,他的步伐对于自己永远长不大的朋友来说或许是迈得太大了。可是眼下他不想停下,只能在偶尔眼角余光中看到西奥多零星的身影。

尽管不想承认,除了卓有成效的药物治疗和医生的心理开导,他内心某个地方一直隐隐约约地知道,现在的这个“西奥多”是假的。还能怎么劝服自己呢?他是参加葬礼的那个人呀。

……小丹尼尔……丹尼男孩……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墓园的铁栅栏。这十年还友情馈赠了他一个小习惯,他总是在夜晚静悄悄的时候走过这条路,然后来到这里。剩下的工作他完成得轻车熟路,几乎是仅凭直觉就走到了目的地。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西奥多。”他的声音在风中有点颤抖(十年来他头一次意识到,这块墓碑竟然这样小),远处的某个隐隐约约的哭声再度回到他的耳朵里,“你已经死了。”

痛苦。

 

西奥多:

尽管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他仍旧高兴不起来。他直觉他的朋友隐藏了些什么,不然他为什么不肯回看他的眼睛给予他这份信任感?

他是不满的,但他决定隐藏这点,朋友之间需要互相包容,而且,考虑到亲爱的丹刚刚失去了一个朋友。

失去了一个朋友。

现在他才有空考虑到这个句子的含义,他曾以为自己的存在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但事实上他看到的在那里躺着的人才是陪在他的朋友身边的那个,而他,更早的这个,突然消失了的这个,已经不再确定能不能抵得过那个人。

也许他不该出现?这个想法刚刚出现的下一秒就被他丢进了脑海深处埋起来。怎么可能呢?

腿长决定了步长差距,尽管他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却仍然难逃被超越的命运。从前走在后面的是他的朋友,现在换他来追赶他的朋友了。

这一路上无言,并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幸好目的地不算遥远,他踮起了脚尖向远处看去,道路的尽头就在前方。

突然,有什么东西告诉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有些迷惑,他确信从未到过这个地方,但这条路有些诡异的眼熟,他抬头看了看他朋友的背影,小跑了两步追上去。

“听着,”他朋友的话让他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他的心中是莫名其妙的惶恐,心脏蹦蹦蹦乱跳,仿佛受够了躯体的束缚越出来似的。然后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试图说点什么,“我知道我的离开对你伤害很大,但是我,好吧确实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但是,你看,我是活着的,活生生的。”

他把自己的胳膊递了过去,尽管他的理智在尖叫不让他这么做——他也搞不懂是为什么——试图让他的朋友触摸他,试试他的体温,还有脉搏。

他以为这样就能解决,直到他看到了他朋友的表情,他终于真正的意识到他和他朋友的不同。时光也许从来没有真正的改变过他,却将他的朋友带到了另一面去。他才是那个被遗弃的人。于是他面无表情的,带着残忍这么说,“死的是吉奥——你的朋友,是的,你的朋友都死了。”

 

丹尼尔:

大概是对方的话刺激到了丹尼尔的哪根神经(很奇怪,因为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再受过度充沛的情感支配,始终保持着不温不火的状态,你得像研究一块石头一样欣赏他的处世态度),这一次他终于失去了控制,索性大声起来:

“噢,你是这么想的?或许你是对的吧,我以前倒没有意识到,实际上人们是在接触我以后才过得如此悲惨呢?好像我是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无知、沉默、懦弱,一朵阴魂不散的乌云,我所谓的生活是一团狗屎,可是没有关系,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自己都没有。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比你好过,因为你从来没有过生活。你,操,你根本就不存——”

咔嗒。医生的圆珠笔尖飞快地弹跳一下,或许是因为镜片反光,总之他看不清他的脸。这样不对,丹尼尔,你知道这样不是办法。如果你想让他走的话,你只要让他知道,你们不再向以前那样需要彼此,还有别的地方是属于各自的位置。

回神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又那样了。短暂的意识空白,回想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虚无……但又不然。好在这一切没有持续很久,现在他正喘着气蹲在西奥的墓碑边上,目光茫然无措地一遍遍描过上面镌刻的西奥多的名与姓氏,生卒年月,墓志铭,看见灰尘、墓碑边缘摇摇欲坠的蚂蚁和一朵枯萎的玫瑰花。他感到自己稍稍有些冷静了,才再度开口,“我很抱歉,西奥。我—我创造了你,但这么多年来我实际却是把你当成另外一个人。替代品,或许。你们那么……不一样,天啊,一直以来你们都是两个人。时间过了那么久,我早该知道。”

“我很抱歉,兄弟。我很抱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吃力地抱住了比自己矮上一个头还多的小家伙。真的是小家伙,他想,一直以来他常常还是觉得自己才是弱小的那个,永远待在西奥多后面,泪眼模糊地观察这个世界。但是他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人们谈论着,说到这个的时候皱皱鼻子表示感到奇怪,他再小些的时候那么爱哭啊,改变仿佛发生在一夕之间。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西奥多:

“嘿伙计我不是想——”他的朋友激动的话吓坏了他,他仅仅只是就他的朋友希望他死了,不,是所说的他已经死了这件事而生气,他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大的反应,但很快他就被他说过的话吸引了注意。他发觉自己在颤抖,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和这些相比说他死了就是个不值一提的玩笑。

他的嘴唇发颤,却说不出一个字,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石碑,第一眼他以为是什么介绍,虽然位置不太对劲,然后——他的慌乱又回来了——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一个墓碑,属于西奥多·兰顿的墓碑。

西奥多,西奥多·兰顿,那显然不是他的名字,却应该是。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同样从墓碑上收回视线的朋友,他朋友的嘴正在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是的,是的,他是个假人,这样一切都有了解释,他从来不去想他的父母,甚至编了个规定禁止提到这个,因为他根本没有父母。他没有回家,他在街上生活,因为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他,不,西奥多的父母根本看不见他。他当然可以生活的很好,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他编了个看上去很靠谱实际上漏洞百出的生活骗自己,假装自己真正存在过。

他比他想象中接受的要快,可能因为他内心里早就有了猜测。

他当然不会成长,他将永远保持十岁的样貌,尽管事实上西奥多,真正的西奥多年龄是停在八岁的,但八岁和十岁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因为七岁的丹尼尔和八岁的西奥多只在身高上有些许差异而已。丹尼尔想象不出西奥多更大时候的模样,所以他不会长大,就是这么简单。

但他的心理年龄长大了,当然,因为丹尼尔也长大了,他是丹尼尔心中的西奥多,和他一样大的那个西奥多,但他又不会变得太多,因为他是丹尼尔心中的西奥多。

他的一切都被否定了,然而他却找不出反驳的话语,因为他的内心他的大脑都在告诉他,这才是事实,他是一个大脑和记忆创造出来的假人。而如果他的朋友——他仍称之为朋友——他的创造者不需要他了,他就得消失。

所以道歉有用吗?

他沉默着被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抱过去,“所以,”他的嗓子发干,“你不再需要我了对吗?我就该消失了,对吗?”

 

丹尼尔:

“我很抱歉。”他重复了一遍,权当回答西奥的第一个问题。但第二个问题他无法回答,难道要说“是的,你可以消失了”吗?太残忍了,那也非他本意。

他还记得他失去他的那一天。他对着空气絮絮叨叨了整个晚上,永无止境的夜晚仿佛黑洞一般吸走了他的呼唤,他撞击这个世界,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啊,丹尼尔,我们根本无法解读空气。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他倾向于认为没有。小的时候会把眼泪看得很重——主要是受那些带插画的西部冒险故事和印第安人传奇里大写的“男子气概”影响,当然,还有你周围的狐朋狗友会时时刻刻充当监督者的角色,但好笑的是,当他的身边不再存在监督者,他反倒是强忍了下来。

但是自此以后他的耳边时常传来隐约的,来自远方的哭声。那是八岁的丹尼男孩在哭吗?总之不是他了。

尽管过程回放起来似乎挺平淡的,他的想象失踪了,他失眠了一整个晚上,然后一切照旧。仿佛耸耸肩就跳过了问题。哦,可是丹尼尔,我们心里清楚,那有多痛苦。

“……但是这一次,我来离开。”他低头看着小男孩,酸楚涌上来。“不是你要消失。好吗?你不用……(他的舌头绊了一下)消失,是我走。”太自私了,丹尼。

你觉得这样是办法吗?这一次换你来离开?还是让他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丹尼尔刻意忽略脑海中那些聒噪的声音。就当是,他想,成长的代价。尽管这一切晚了那么几年。他往后倒退了几步,记住小男孩的眼睛与眉毛,记住婴儿肥的脸庞,记住他的年轻与困惑,记住你的好朋友,那其实也是你自己。然后他义无反顾地转身了。

哭声戛然而止。

有那么一阵,他听不见自己慌乱却佯装镇定的脚步声,听不见草叶的摇摆和昆虫哀哀的低鸣。连吹过脸上的风都是没有声音的。然后突然间他的耳膜爆炸开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人们交谈着表示哀悼的声音,树叶簌簌摆动,风声呼啸、仿佛夹杂了某些野兽的尖叫,这些年来寄宿在这块墓地的所有声音统统灌到他的耳朵里。所以,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如此喧哗、骚动、纷扰、琐碎……可是又是那么真实。超过了感觉的层面。

他头痛得直流眼泪,直到流尽了这些年来从未掉过的眼泪。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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